第89节

窄红 折一枚针 2921 字 3个月前

应笑侬嫌她来得不是时候,一劲儿给她使眼色。</p>

“眨什么眨,”她大剌剌的,把那张纸拍在他胸口,“你第一。”</p>

应笑侬根本没心思关心比试结果,把纸一团,揣进兜里。</p>

“我第二,”多小静微倾着身,直视宝绽,“然后是雷子,他有点群众基础,你们团那小姑娘第四,”再往后她没说,显然给宝绽留着面子,“咱们两家打了个平手。”</p>

平手,宝绽苦笑,多小静口下留情了:“多谢。”</p>

相对而坐的三个人,谁也没说话,半晌,多小静支使应笑侬:“你出去。”</p>

应笑侬倏地挑眉,这么多年,宝绽都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,他腾地起身,盯了多小静一阵,翻着眼睛转身离开。</p>

狭小的后台,两个老生亦敌亦友,多小静翘起二郎腿,只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峣峣者易折,皎皎者易污。”</p>

越是细而高的东西越容易折断,越是洁白的东西越容易被污染,人也是一样,她直来直去:“今天你失手,未必是坏事。”</p>

她看出来了,宝绽是一件细而高、净而白的东西,他有一条好嗓子,对自己的戏信心十足,因为在技艺上,他从没被质疑过。</p>

“我……是拿戏当命的,”小屋子,两个人,宝绽说了心里话,“今天我是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扼断了。”</p>

“拿戏当命,”多小静咂摸这词儿,笑了,“咱们得过得多惨啊,才能拿戏当命。”</p>

她的语气里有自嘲、有无奈,但宝绽注意到,她说的是“咱们”,她也是个拿戏当命的人,所以才能为张雷到如意洲“走穴”而愤怒,为了一场仓促而就的比试费尽心思,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。</p>

“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,”她回忆往事,不免感慨,“站在那儿五分钟,没张开嘴。”</p>

宝绽一愣,抬起眼。</p>

“真的,”多小静勾了勾嘴角,像是个笑,又像要哭,“琴师都停了。”</p>

宝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。</p>

“因为我临上台,后台有人说风凉话,”说到这儿,她的声音有点抖,“他说……女人唱什么老生,小鸡嗓子学虎叫,市剧团没爷们儿了吗?”</p>

这是赤裸裸的歧视,宝绽瞪大了眼睛,在男旦被蔑视、被鄙薄的同时,女生面临的又何尝不是一条坎坷路。</p>

“我不是也过来了,”事过境迁,多小静已经能淡然处之,“靠的是什么?靠这条嗓子,让他们望尘莫及,都给我闭嘴。”</p>

此时此地,宝绽明白了,没有谁的七年是容易的,这七年,自己在如意洲勉力支撑,多小静则在正统京剧圈苦苦挣一个认同,她也“峣峣”过,她也“皎皎”过,摔摔打打,练成了今天这副火爆脾气。</p>

她不火爆不行,一个女人,想在市剧团挑梁当“男主角”,谈何容易。</p>

“嗓子是老天爷给的,”多小静平静地说,“心气儿是自己挣的,宝团长,”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,“我等你,欢迎随时回来踏碎这个舞台。”</p>

她身上有一股气,和男人不一样,嶙峋处有女性特有的温柔,宝绽打心眼儿里佩服,他站起身,郑重地一鞠躬:“我会回来的,”接着,拱了拱手,“回来会朋友。”</p>

多小静没送他,只是拢起羽绒服,点了点头。</p>

宝绽向出口走,走到门前又停住:“多老师,”他想了想,诚心邀请,“我们如意洲每星期都有演出,欢迎你和市剧团的老师们……来玩。”</p>

来玩,不轻不重的一个词,让人舒服,多小静却意外,如意洲再怎么风光,也是个小剧团,宝绽本身是老生,还敢请她去“呛行”,这不是一般的气度。</p>

“好,”她这才起身,微笑着说,“你等我吧。”</p>

没有像样的道别,也没握一握手,宝绽从后台出来,如意洲的大伙立刻围上去,簇拥在他前后,像是怕这方小舞台把他伤着。</p>

走出剧场,外头阳光正好,反在雪地上莹莹地亮,宝绽眯着眼睛前行,今天的戏输了,他却得到了另一些东西。</p>

他对市剧团一直有一股劲儿,如意洲慢慢好起来,这股劲儿没过去,张雷屈尊降贵来如意洲搭戏,他也没过去,直到方才多小静的一番话,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狭隘——过去那些苦日子,他牢牢记着市剧团的傲慢、它对应笑侬的轻蔑,靠着这一丁点朦胧的恨意,他才咬牙坚持到了如今。</p>

但市剧团和如意洲从不是敌人,正相反,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,尽管这不同那不同,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,那就是坚守传统、弘扬国粹的心。</p>

就为这八个字,宝绽该把一切都放下。</p>